失去味觉的 96 小时

上周,我经历了 35 年来头一次,因为生病而失去味觉的诡异体验。直到现在,那种感觉回忆起来,仍然让我感到头皮发麻、惶惶不安。

最近深圳爆发流感,医院里儿科人满为患。我们家先是小柒开始发烧咳嗽,接着是筱烨,然后是我,再然后是妈。由于赶上深圳有新一波的新冠肺炎疫情,去医院看病检查实在是异常的麻烦,排队、看病、等核酸,非常折磨人。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对劲的呢?

上周二,因为下午要去供应商那边跟进模具,于是中午我就在附近的麦当劳吃了一个套餐。当我跟平时一样,一口咬下汉堡的时候,那瞬间我就意识到,这个味道跟平时非常不一样。我感觉这个汉堡,仿佛没有放盐,也没有放酱料,就像咬在了一张白纸上。正当我一边吐槽,就连麦当劳这样工业化的餐厅都有后厨失手的时候,我一边检查自己下的订单是否选择了不要酱料,并同时把薯条沾满了番茄酱往嘴里放。

为什么薯条沾了番茄酱时候的味道跟汉堡的味道是一样的?

我心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这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太对,于是就赶紧抓起了一个鸡块,蘸了蘸酸甜酱往嘴里放。这个奇怪的口感似乎印证了,我刚才的怀疑:

汉堡、薯条和鸡块的味道是完全一样的!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画面:在一个雪白的空间里,有一条白色的舌头,它卷着白色的汉堡、白色的薯条和白色的鸡块,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哑光的。

当我写下以上这段话,回忆起当时的口感时,我终于理解了那个词:

味同嚼蜡

我感觉嘴里仿佛有一层透明的东西,隔绝了我的舌头与其他一切东西。它没有什么体积感,不是那种吃了中药后挥之不去的感觉;它也不像避孕套,让你觉得舌头受到了束缚。

嘴里似乎有一个结界,准确地说,是在整条舌头的最外层有一个厚度是 0.000001 毫米的坚不可摧的结界。

我感觉自己的嘴里有一张手,一张特别柔软的手。它可以触摸任何一种进入我口中的食材,挤压、卷曲、抓握,但唯独感受不到任何味道。那并不是苦,也不是有什么怪味,不是早上起床后那种寡淡的口感,也不是吃了超级变态辣后迟钝的感觉,它是我从来未曾体验过的一种虚无。

从周二的中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周六的中午,我一直陷在一种极为惶恐不安的自我怀疑当中。

由于味觉的消失,它让我对于身体当中的其他感受也产生了怀疑与不确定。我的嗅觉似乎也不那么可信了,我所闻到的那些东西,它到底是真实的气味,还是经过了强化或者减弱的呢?它们是不是被篡改过?我的这种警觉,也让我对于自己四肢和皮肤上的细微感受,有了更为敏感的察觉。

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更加集中注意力去感受。指尖上微小的震动,手臂上瞬间闪过的一次搔痒,脸颊上轻轻扫过的一根发丝,这些感受前所未有的明显。我仿佛一个他者,在严密地监视着自己的身体。

当然,你可能不会相信,在这一段诡异的体验当中,我竟然切身地体验和学习到了一个朴素的事实:

辣,是一种痛觉。

在所有的味道都消失了以后,只有辣味是我的舌头和口腔仍然能够感受到的一种仅存的刺激。在那段时间里,我对所有的食物都失去了兴趣。但如果我嘴馋了,我可以打开一瓶玻璃瓶装的气泡水或者一大包辣条,让那些气泡在我的舌头上炸开,让辣椒素狠狠地鞭打。在这些行为当中,我似乎理解了某些文学作品和宗教仪式里所说的那一种概念:

疼痛即存在。

持续的低烧让我昏沉、嗜睡,但这些司空见惯的体验在失去味觉这件事情面前,显得根本算不上是一场病。

我每隔一到两个小时,就会去找一些零食放在嘴里嚼。凭藉我记忆当中,它们原本应该有的味道,一一验证。每一次的虚无体验,既让我感觉到失望和痛苦,又让我体会到一丝丝的兴奋。在这个索然无味的世界里,索然无味竟然成了一种新奇刺激的体验!

在我重新吃到咸味的那一刻,我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脚重新站在了大地上;与此同时,我的翅膀也融化了,它化成一片白色的汪洋,我泡在其中无法下沉,一波一波的海浪灌到嘴里,又苦又咸。

夏夜的晚风把月亮送回到了天上,原本看不见的,都看见了。

一步難一步佳,上島了!

昨天,會是我們未來人生裡非常重要的一個錨點。

前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艘漂在海面上的小竹筏,婚後也只消除了一部分這種無定感。這種心態並不是大學畢業後,來到深圳才產生的,而是伴隨著我的整個前三十來年,是我過往的底色之一。但我沒有怨恨家庭的意思,只是那個環境下所造成的一種既定的影響而已。尤其阿嬤離世之後,我便更覺得漂搖了。

所謂時來運轉,也許是此前幾年積攢的「霉」足夠多了,所以這回在這件大事上終於迎來了一連串的好運氣。

前幾年看的房,都最終因為各類原因無法成交。這次機緣巧合地就搭上了線,實地看過也很滿意,也是我們家恰恰好能夠得著的東西。略費了一些周折,但並不費勁,不難受。人、事、物、地都剛剛好處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真的感恩!

昨天本是去交首付款的,走完一系列複雜的程序、簽完了幾百個名字之後,就想去看看裝修公司。怎料到,和那位年輕的設計師聊下來,我和筱烨都覺得跟她相談甚歡,互相都能很快了解到對方的想法。對他們的項目管理方式、施工管控和實際案例也都還蠻認可,我倆對視一眼,這事兒就拍板了。

兩件大事兒,一天之內都定下來了。接下來,便是按著流程一步步順著辦,把新居好好做成屬於我們的樣子。

說起來也是巧,昨天遇到的「好事兒」一樁接一樁:

先是出發時遺漏了錢包在家裡,但剛走沒多遠就發現了,趕緊回去拿。這麼一周折,反而覺得心安一些;

和銀行現場辦理的一些手續,需要的一些資料我們都準備好了電子版,但因為最近嚴管,都需要紙質資料,現場也有人幫忙解決了;

下午去裝修公司,簽約前可以在公眾號裡抽一個減設計費的優惠活動,筱烨直接抽出了最高獎,減免¥888元。她一開始不信,問是不是都一樣的,我們另外幾個人都分別試了一下,全都是188、288這種;

簽約後,有一個圖彩頭的砸金蛋環節,筱烨拿起錘子就感覺要敲眼前這個。咣一下去,出來個一等獎的烤箱,正好是她想要的那個;

再後來,去商場裡吃晚餐,正走向一家已經決定的餐館時,聽到旁人說有優惠,便轉念決定試試看。結果他家的菜是意料之外地好吃,結賬還打了對折,省了好幾十。她高興得說:「你過來,我給你說個悄悄話」

然後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後來我們倆從餐館裡出來時,還略略覺得有一點忐忑,生怕今天把所有好運都全用光了。

幸好,離開時有發生一點「不愉快」。臨出商場前突然發現還沒歸還怪獸的充電寶,又回到商場去找。結果所有點都裝滿了,沒法兒歸還,最近的可歸還點在主幹道的另一側的一個小店裡。我們就穿過地鐵站,沿著街道走了十多分鐘,才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店裡找到了他們的站點。小柒在家裡等著急了,幾次用外婆的手機給媽媽打視頻,問什麼時候回來。讓我們怪不忍心的。

晚上回去的路上,上午答應了幫忙救急的一個產品推廣,在我用長途通勤的時間裡寫好大綱且通過後,品牌方遲遲不願意提供正式的產品資料,就問他們怎麼回事。他們竟然指著一堆參數文字和通稿文案來問我,這麼多「資料」還不夠寫嗎?我說我是設計師,不是小說家,我談論的是設計,你們不肯給產品的真實資料,想讓我寫什麼?閉著眼睛瞎吹麼?說實在,我這麼多年來從沒見過這樣做事情的品牌,在簽訂保密協議後不提供產品的真實信息,我連東西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就要求出稿的。效果圖、照片、真機都不提供,還說「在發布那天一定會有圖給你」。這簡直太扯了。最離譜的是,MCN 都能從別的博主手上拿到已經拍好的真機照,官方的對接人竟然說自己手上沒有宣發的圖。

這種品牌,我沒有興認識。

但生活就是這樣,好消息和壞消息陸續有來。若沒有「麻煩」和「周折」,心裡反而會擔心起來。推進得太順暢,一定會在哪裡出大問題的。好、壞、好、壞交織起來,回想我們這十二年,還是「好」的感覺居多。

這個小小的錨點,是我們在茫茫大海上找到的一座小島。

有船塢的船,可以航行得更遠。

還有一個很巧合的事兒,是關於數字的。

我們現在住的房號是 2A 1503

而選的新房的房號是 3A 2105

給訂金那天是7月6日,7+6=13

而交首付款那天是7月13,7+13=20

日子和房號都沒有特意挑選,但就是全都在12305這裡面繞。

太有意思了!

零六年春末的海風與虛空,在今天

在 2006 年春末的那座海島上,我們劇社老少幾十號人藉著一點微弱的路燈來到海岸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感覺:

眼前的海和天完全沒有界線,明明身體看著前方,卻彷彿盯著腳下的深淵。不僅僅是黑,更是無邊無際的空。伸出手去,不僅看不見手指,連手臂都沒有,僅能憑藉身體的本能確認手的大概方位。連身體,都在開始溶解。

我是不敢往前走的。因為站在那水裡,如果不主動放棄視覺的爭扎,便很難分清自己邁出的這一步,究竟是更往岸上一點,還是深入海裡一些。前、後、左、右,甚至是上下和內外,在這裡,在那一刻,是不存在的。但是,我有辦法找到方向。那便是潮濕的海風與浪。

浪的起伏會在腳腕上留下時間差的痕跡,水流從腳底偷走的細沙也會在逃走時忍不住喧鬧。憑著腳感,身體就知道了前後。

更妙的,是風。

準確地說,是夾帶著千軍萬馬的海風。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風的實體。它們是一條一條無限綿長的白線,從深淵的盡頭伸出來。每一根線上都長出了無數細小的絨毛,在拂過我臉上時,和每一根汗毛打招呼、擁抱、離別。即便是在這片時間缺席的空間裡,我也能藉此感受到它的拉鋸。只一瞬,睫毛便開始滴水,髮絲緊緊地貼在額頭與下巴上,宛如一頂無法被吹走的草帽。

我依然清晰記得那時的感覺。

現在,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