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司有一个每周例行活动,就是每周五在办公区域中央的大讲台上进行案例、知识或经历的分享。最近两个月的方式是模仿Pecha Kucha Night的形式,每人准备一个话题,以十五张图片为限,讲完后点下一个人的名。上周五轮到我来讲,以下就是我PPT中用到的图片和演讲稿:
在座应该有一些同事是知道我过去在大学里是做话剧的,那今天我们来聊点带有研究性质的话题:第四堵墙。这是一个话剧理论中用到的词汇,字面的意思是说除了围合舞台本身的三面墙之外,舞台和观众之间还有一道无形的墙。这个词最早由法国的戏剧家让·柔琏在1887年提出,他主张演员要表演得像在自己家里那样,不去理会观众的反应,任他们鼓掌也好,反感也罢,舞台前沿就是一堵墙,它对观众来说是透明的,对演员来说是不透明的。通常,我们有一种更为形象的说法,叫做“当众孤独”。
这种“当众孤独”不仅仅是演员的自我陶醉,更是一种在演员、角色和观众三者之间微妙的平衡。后来,德国剧作家和诗人,布莱希特,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就是现在常说的“间离”,或者叫做“陌生化”。布莱希特本人对此是这么解释的: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统统剥离掉,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 例如《李尔王》中当李尔王得知他的女儿们忘恩负义时,只要演员表现出对应的愤怒,观众就会因为剧情和情绪的感染而跟着愤怒起来,然而演员也可以不去表现愤怒,转而表现其他,那李尔王在形象上就被陌生化了,观众会对此感到惊讶和瞩目。然而,愤怒是不是只有一种形式?是不是每个人在面对忘恩负义这个问题时,都会表现出相同的愤怒来?
所以,将那些显而易见、为人熟知的表象剥离掉之后,当我们可以看到事物本身的面貌时,当我们可以看到事物和时代以及周遭之间的关系时,真相就会自动浮出水面。换句话说,在“第四堵墙”的两面制造出“间离”的效果,目的在于揭露出事物的本质,并且是演员和观众都能同时看到的那种清晰可见的本质。在老舍的《茶馆》中有这么一句台词:我也爱大清国,我也爱我的国家啊,可是谁来爱我呀!1958年演出,当演员说出这句话时,台下的观众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谁敢?但每一个老百姓,谁不是那么想的?生活的本质绝对不是什么爱国爱党,而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个体,独立的人。这,就是那种清晰可见的本质。
这不就是我们常说的“透过现象看本质”么?!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但关键是我们怎么发现它、获得它,即使看清楚了本质,又如何运用它?这个问题很功利,但也是不可回避的。
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根据深泽直人先生的说法,这根电线就是老式拉绳开关的记忆残像,我们下意识地就会去拉一下,音乐就从排气扇里出来了。但拉绳这个动作是由老式开关的形制所延伸出来的,如果老式开关不那样设计,我们就不会有这样的记忆和联想。所以,这不是本质。相信大家都有类似的经验,看到路旁的花啊草啊或者树枝树叶,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把它们揪下来,即使基于道德因素没这么干,心里也依然会闪过这样的念头。这种远距离抓取、拉扯的下意识行为,就成了早年面对“电”这种令人害怕、不直观、不可视的新型能源的绝佳方案。害怕嘛,隔着大老远这么拉一下,多好。
不管是戏剧还是设计,但凡是和创造相关的事情和工作,我们都能看到这个词,因为陌生化而产生的效果实在太有意思了。就以这三个字为例,你习以为常地认为自己认识这三个字,但是如果你盯着它们看上一分钟,慢慢地你会发现你好像不那么确定,你的注意力渐渐地落在一笔一划上,开始质疑这些字在你脑海里的固有形象,甚至开始想“为什么一个双耳旁写在百字左边就是陌生的陌啊”,然后,你眼前的文字就变成了一些抽象的笔画,或者说,图像。当然啦,它们本来就是象形文字。
OK,我们来看下这个常见的例子。这是一句英文,有点小哲理,确实是的,我们在期盼一个大目标的时候往往就忽略了很多细节。你在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时间里其实是并不理解这句话的,你看到的只是黑色背景前有一大片白色,慢慢地,你一字一句地看下去,才看到这句话是什么。
相比之下,这个画面就显得low了。是中文low么?过去我们以为是经济水平决定了我们对一种语言美感的判断,但前段时间有人在网上分享了一个实验,让一群外国人和中国人各自穿着不同语言印着的同一句话的T恤,结果发现除了中国人认为英文看起来高大上外,多数外国人都觉得中文看起来高大上。现在你也能在很多场合看见外国明星身上的纹身是中文。很少人会在视觉上第一反应地认为自己的母语看起来很漂亮,因为我们对母语实在太熟悉了,你已经不会去“欣赏”它的美感了,在你的下意识里,看到中文后的一瞬间就明白这句话在说什么,但当你看到刚才那句英文时,对你来说,那只是一个画面,然后才是文本,经过转译后才是一句有意义的话。注意到了么?反射弧的长度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来,陌生化带来的不仅仅是还原事物本质,似乎还让最后的成品看起来比起本身具有更高的价值,而这些超出自身价值部分的额外价值,似乎与由于陌生化带来的反射弧的加长有着紧密的联系。但由于没有数据支持,我们不能就说:“反射弧越长,其价值就越高。”但难以回避的是,当一件物品需要我们相对较长的时间来观察、思考后才能理解时,我们往往会给出较高的价值判断。
面对这种为人们熟知的品牌,它所溢出的价值是被大多数人所了解的。你熟知它的理念,你知道它的产品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你知道它产品背后的故事和思考,于是,你也就接受了它超出产品物料以外的那些价值,甚至想要为它工作。由于你如此熟悉它们,以至于原本超长的反射弧在你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条快速通道,让你可以直接跳过所有思考的过程,认可它们。但是,那些你所不熟悉的事物呢?
你还能一眼判断出其中的价值所在么?你没办法迅速判断这是不是深圳或东莞的某些工厂用烂木头做的伪劣欧式贵族,但在视觉冲击力上,足以让大多数消费者以远高于其本身价值的价格来为其买单。它和你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透明的墙,你理解它所需要的反射弧远大于你的购买冲动和视觉享受,而它真实的价值就被隐藏了。
既然这种信息不对称可以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那强化这种不对称岂不是可以在压缩成本投入的情况下,获得相同甚至更多的利润?现在在各种媒体里最热门的词当中,设计和营销是新贵,你和别人聊天不谈设计不谈营销都显不出你高级,但往往这里所谈论的设计,已经成为了营销的一个部分。它不再是关心人、关心事物、关心环境的那个设计,而是一种刺激销量和打造品牌文化的一种手段。很有趣,从前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真诚的积累才能诞生的品牌,现在居然可以通过某些手段打造出来。
也就是说,这些向我们的眼、耳、口、鼻、手谄媚的手段,是奏效的。只要你掌握了这些讨巧的方法,制造出人们所期盼的感官刺激,不管是塑料电镀件还是本色氧化铝,不对称的信息总能让大多数人绕过思考,接收到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高级价值感。我讲这些,并是不鼓励大家这么去做,而是希望在这里面去反过来思考一些别的问题。大家有没有想过,除了让消费者掏更多的钱买一些很可能不值的东西外,这些事还会产生哪些影响?
我们设计的产品由谁生产出来?在哪里生产?如何生产?生产这些东西的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当我们在抱怨买不起自己设计的产品时,这些制造我们所设计的产品的人们,他们买的起什么?是什么原因,形成这些现象?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我们作为乙方设计师可能没办法解决,也没有足够的话语权去解决,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不去思考。这是横在我们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一道墙,它的厚度取决于我们的内心,它也决定了我们所设计出来的东西是否真的被这个世界所需要,而不是浪费了有限的资源。
我们作为乙方设计师,客户的需求是重要的。但这些东西最终还是会销往世界各地给不同的人,如果东西不对,那生产资源就会被浪费。什么是人真实的需求?我们身处什么样的循环里?什么是重要的?我们日常工作中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心态来面对这些问题?今天我们没有答案,但它值得我们不断探索。谢谢大家!